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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杜鵑窩》源起
給台灣讀者的信
︽情定杜鵑窩︾於二○○
六年在美國出版,但是這本書的構想源起於二○
○
四年,當年
我二十三歲。當時我正經歷所謂的﹁人生低潮﹂。理論上我不至於會陷入人生低潮;我的第一
部小說︽冷靜點︾在當年稍早時出版,並且獲得良好的書評和絕佳的銷售量。問題出在︽冷靜
點︾是雙書合約的一部分,意思就是我應當要寫第二本書。事實上我寫了︙︙只是那本書不堪
卒讀。寫
出很糟糕的書,就如同剪了難看的髮型:剛開始看來不差,就像其他的書,滿懷著期
待和可能性。過了幾分鐘,你盯著鏡子,會了解你的髮型看起來很可笑,而且你會想告訴理
髮師,﹁你在搞什麼?﹂,然而,你保持沉默,期待理髮師的大師設計能夠即時顯露。書寫到
六十頁,我知道我的新書糟糕透頂,人物一點都不合理,故事情節分崩離析,但是我心想﹁儘
管繼續,奈德﹂期待穿過黑暗的隧道,我會有搬得上出版檯面的作品。︵這本書是關於一個青
少年的妹妹發明一種廣受歡迎的填充玩具﹁艾拉魯﹂,對這本書介紹得愈少愈好。︶
5
作 者 序
當我埋首︽艾拉魯計劃︾的同時,我的身體開始經歷轉變。這個詞─
─
﹁體內的轉變﹂
──
在美國通常用來指稱﹁青春期﹂,但是我正經歷的轉變,有點像是反青春期:我在退化。
剛開始我失去食慾,接著我開始失眠。我會清醒地躺在床上,思考著假使我寫不出書來,將可
能發生的每件事情─
─
我會失去書的合約,我會賠掉事業。這種負面思考在我腦海中不停地打
轉,我開始把它們想成是﹁迴圈﹂。
我去看醫生,他告訴我,我得了憂鬱症。我拿到處方藥,藥物有用,但是真正的問題─
─
︽艾拉魯計劃︾─
─
並沒有消失。它就杵在我的電腦內,對我說我是個廢物。二○
○
四年十一
月的某個夜晚,我以為我有了突破:這本書用過去式書寫,而過去式很無趣;只要我能將內容
改為現在式,就會拯救這本書。
我在晚間九點坐到電腦前,很不幸地,微軟文書處理軟體W
ord
沒有修改時態可用的﹁尋找
/取代﹂功能──
如果你想要改變小說時態,從過去式改到現在式,你必須刪除並重寫全部動
詞,那就是我著手進行的事。
我一整天都沒進食,我前一晚上沒有睡覺,我耗上五個小時將﹁說過﹂改成﹁說﹂,直到
我暫停操作我的機器,我明白到:我瘋了、我毫無頭緒、我吃不下、我睡不著、我痛恨我的生
活,而且我想死。
所以我撥電話給自殺防治專線。
這通電話的結果就呈現在︽情定杜鵑窩︾中;撥打防治專線的部分用﹁奈德﹂替換﹁克雷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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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你就會知道二○
○
四年真正發生在布魯克林的事。諮詢人員告訴我,如果我感覺憂鬱或
有自殺念頭,我必須前往醫院。我偶爾會遵照指示:穿上鞋子走過去。
我在衛理醫院精神科待了五天,遠離電腦、手機、和電子郵件。我認識了沒有家、沒有家
人的人︙︙而且我和當初讓我走到這個地步的問題保持一段距離。
我一離開醫院,就開始寫下在裡頭的故事,虛構情節並且創造十五個角色,而不是二十三
個。我想起來十五歲時,我在高中有很大的壓力,來自要在課業上卓越,要在課外活動中超
群,而且我很清楚畢業後,壓力只會有增無減。將成人壓力加諸於青少年身上感覺沒有什麼不
妥;現今全世界都這麼做。
離開醫院後一個月,我完成了︽情定杜鵑窩︾初稿。書寫這本書就像理一頭很棒的髮型:
流暢且閃耀,我在寫作時就知道這是本好書。我放棄了︽艾拉魯計劃︾;︽情定杜鵑窩︾成為
我雙書契約中的第二本書,而且是到目前為止我最成功的一本書。
就我而言,事情發展地相當順利。然而對世界上每年數以萬計的人而言並非如此好運,他
們不再掙扎,而去自殺、自殘、濫用藥物,以及做其他瘋狂心理狀態才做得出的事情。
如果你想自殺,請務必撥打自殺防治專線。在︽情定杜鵑窩︾書中,克雷格撥打﹁ 1-800-
SUICID
E
﹂,那正是我所撥打的美國境內真實電話號碼,我不確定在台灣該打什麼號碼。但是請
認真看待自殺念頭,將它視為緊急事故。自殺念頭本質就是如此。
此外,請記得那種壓力是你的身體對潛在威脅的反應,而不是真的受到威脅。藉由往後退
7
作 者 序
一步思考你的生活,並且對你的問題一笑置之,你應該就能以正面的態度面對問題。你擔憂會
殺死你的事情不會真的殺了你,我是說真的。
但是,如果你不提高警戒,壓力真的會殺了你。
祝︽情定杜鵑窩︾展讀愉快。
奈德.維齊尼
二○
一一年一月一日於洛杉磯
譯者註:台灣的自殺防治專線電話,除了各地有各
自的專線之外,全國生命線請撥打1995
︵口訣:要救
救我︶、張老師生命線請撥打1980
︵口訣:依舊幫
你︶、自殺防治安心專線請撥打0800-788-995
︵口訣:
請幫幫、救救我︶,或者撥打緊急醫療救護專線119
。
Contents目 錄
第一部
我的現況
第二部
我如何走到那個地步
第三部
心跳、砰通
第四部
醫院
第五部
北棟六樓,星期六
第六部
北棟六樓,星期天
1-6
7-13
14-16
17-18
19-2829-32
p.10p.150 p.123p.175p.248 p.52
第七部
北棟六樓,星期一
第八部
北棟六樓,星期二
第九部
北棟六樓,星期三
第十部
北棟六樓,星期四
33-3536-4243-4950
p.279p.304p.351p.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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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我的現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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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懷著自殺念頭時,與別人對話變得如此困難。這樣的心情凌駕一切事物之上,而且那
不是一種心理疾病,是身體真的病了,就像是身體的病讓人無法開口正常說話,話語無法流暢
地透過嘴湧出,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讓腦和嘴同步,表達所想的事情;話語就像碎冰機製造出來
的碎塊,碎冰塞滿了嘴,說起話來結結巴巴。所以能做的就只有保持沉默。
﹁你有沒有注意到電視廣告裡面的人,總是在看電視?﹂我的一個朋友這樣說。
﹁大麻傳過去,小子。﹂我的另一個朋友這樣說。
﹁不對,老兄,那是真的,﹂我的另一個朋友接著說。﹁老是會出現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除非播的是過敏的廣告,而且他們剛好在野外︙︙﹂
﹁或者騎著馬在海灘上。﹂
﹁那些都是疱疹的廣告。﹂
哄堂大笑。
﹁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跟別人說你得了那個東西︵疱疹︶?﹂艾倫發問,我們正
在他家。﹁那一定是個很詭異的對話:﹃嘿!在我們繼續﹁那個﹂之前,有件事你應該要知
11
第 一 部1
道︙︙﹄﹂
﹁你媽昨天晚上並不介意。﹂
﹁喔喔喔!﹂
﹁臭小子!﹂
艾倫揍了朗尼一拳,那傢伙總是愛作對。朗尼身材矮小還穿金戴銀,他曾經對我說:﹁當
一個男人戴上他的第一件首飾之後,就踏上不歸路了。﹂他用戴著黃金大手鐲的手回揍艾倫一
拳,正好打到艾倫的手錶,發出鏗鏘碰撞聲。
﹁小子,你想對我的金手鐲做什麼?﹂朗尼晃了一下他的手腕,注意力隨即轉向大麻。
艾倫的房子裡總是有大麻可抽,他的房間有獨立的通風系統跟門鎖,他的父母甚至可以把
這間房間當作公寓出租。房間裡牆上木質紋理圍繞著電燈開關,床單佈滿如痘斑的黑色圓圈,
上頭還有弄髒的汙點,微微發亮的污漬顯示了艾倫跟他女友之間曾在這張床上進行某種活動。
我看著他們︵先是那些污漬,然後是那對情侶︶,心裡產生一股嫉妒感,不過我會克服嫉妒,
就像往常一樣。
﹁克雷格,你要不要?﹂
大麻遞到我這邊,用陽春的傳遞系統
|金屬捲煙器
|包裹著,但我沒抽,直接傳下
去。我正在做腦部實驗,我懷疑問題出在大麻煙,或許就是它佔據了我的大腦,掏空我。我最
近經常做這種實驗,一次持續好幾個星期,然後開始抽一大堆大麻,以測試另一種可能性,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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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缺少大麻才是讓我覺得一無所有的原因。
﹁你還好嗎,老兄?﹂
這應該是我的名字,我可以像個超級英雄:你還好老兄。
﹁哦︙︙﹂我說不出話來。
﹁不要煩克雷格。﹂朗尼這樣說。﹁他正在自己的世界,正脫離﹃克雷格﹄的狀態。﹂
﹁是啊!﹂我勉強擠出微笑。﹁我只是︙︙有點︙︙你知道的︙︙﹂。
你現在知道那些字是怎麼一回事了吧?它們會背叛你的嘴然後棄你而去。
﹁你還好嗎?﹂妮雅問道。妮雅是艾倫的女朋友,她跟艾倫兩個人老是黏在一起。現在她
正躺在地板上緊靠著艾倫的腿。她有一雙大眼睛。
﹁沒事啦。﹂我這麼對她說。當她轉過頭去看著我們面前的平面電視,眼睛閃爍著藍色的
光芒,我們正在看關於深海自然生態的特別節目。
﹁我的老天!快點看那個,小子!﹂朗尼說話的時候還吐了口煙
|我完全不知道他已經
回過頭去看電視。螢幕上出現一隻八爪章魚,有著巨大、半透明的耳朵,在深海下的冷光中飄
搖著。﹁
科學家幫這個生物取了綽號叫﹃小飛象﹄1
﹂電視旁白描述。
我不自覺微笑著,我有個秘密:我希望自己就是那隻章魚﹁小飛象﹂。適應了嚴寒的深海
溫度後,我就可以平靜地一路沉到海底。生活中所面對最大的問題,就是該找出何種船底汙泥
13
第 一 部1
沈積物填飽肚子
|跟我現在的日子差不多;再加上章魚﹁小飛象﹂沒有任何天敵,我現在也
沒有任何天敵,雖然那並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好處。不過一切忽然合情合理了:我寧願化身為一
隻章魚,就這麼待在海底。
﹁我等一下就回來。﹂我說著,然後從沙發站起來。我的朋友史古格斯,本來躺在地板
上,以矯健靈活的身手偷偷鑽進我原本在沙發的座位,立刻宣稱那是他的地盤。
﹁你沒有叫暫停五分鐘。﹂他這樣說。
﹁暫停五分鐘?﹂我試著重複了一次。
﹁來不及了!﹂
我聳了聳肩,接著跨越了隨處擺放的衣物與席地而坐的人腿,穿過那扇像公寓大門的米色
房門,艾倫家溫暖的浴室就在右手邊。
我有一套使用廁所的儀式,而且花很多時間待在裡面。廁所對我來說,是庇護所、是寧
靜的公眾場合,可以讓我這一類的人跟世界保持距離。當我進去艾倫家的廁所之後,我就進行
平常浪費時間的例行公事。首先我關掉燈,然後嘆口氣,接著轉身,面對剛才關上的那道門,
脫下褲子,再退到馬桶的位置
|但我不是好好地坐下,而是像死屍一樣任自己跌坐上去,直
到感覺到我的屁股跟馬桶座完美契合。然後用手撐著我的頭,呼出一口氣的同時也︙︙就你知
1
原文D
umbo
,即迪士尼︵D
isney
︶於一九四一年製作發行的卡通﹁D
umbo
﹂裡的主角,台灣譯作小飛象。小飛象是一隻年輕的大象,生來就有一對超乎尋
常的大耳朵,他因為這對大耳朵飽受嘲笑且自卑,也曾試圖學飛。D
umbo
描述小飛象克服自卑且成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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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的︙︙撒一泡尿。我總是盡全力享受這個過程,去感受尿液噴出的那刻,並且完全能理解這
是我的身體正在做一件它必須做的事情,就像吃東西一樣,即便我不太精於此道。我用手摀著
我的臉,但願這個過程能夠永遠持續下去,因為那種感覺真的很棒。就是你尿了,然後你尿完
了,不需努力,不用計劃,沒有延遲。我在想,如果你有尿不出來的困擾,那絕對是完蛋了。
就像厭食一樣,只是變成厭尿。如果你硬是憋著,就跟自我懲罰沒兩樣,我懷疑真的會有人那
樣做嗎?
我上完廁所,把手伸到後面按下沖水,我的頭還是沒有抬起來。然後我站起身,這時候我
才開燈。︵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我在黑暗的浴室裡?有沒有留意到浴室一片漆黑,卻傳出劈
啪聲響,似乎有蟑螂肆虐?妮雅有看到嗎?︶然後我照照鏡子。
我看起來是如此平凡。我看起來就像是我自己,跟去年秋天前的我沒什麼兩樣
|深色
的頭髮、炯黑的眼睛、一顆歪歪斜斜的牙齒、一道大大的一字眉、還有看似扭曲的長鼻子。天
生渾圓的瞳孔,絕非因為抽大麻煙而擴散,跟我黑褐色的眼珠合為一體,成為兩顆大而圓的眼
睛,根本就像身上挖了兩個洞。還有一小撮毛長在嘴唇上方。這就是我
|克雷格。
而且我看起來老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我打開水龍頭讓熱水流出,然後把臉潑溼,想藉此讓自己清醒些。不一會兒,我就得回去
面對那群人。但我仍舊能夠待在黑暗中,坐在馬桶上久一點,難道不行嗎?我總是可以再跑趟
廁所休息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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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部2
2
﹁你最近還好嗎?﹂米娜瓦醫生問道。
她的辦公室有個書櫃,如同所有縮頭人的辦公室。從前的我不會用﹁縮頭人︵Shrinks
︶1
﹂來稱呼心理醫生,但時至今日,在我經歷這麼多事之後,我覺得有權力使用這個稱呼。這是
成人的用詞,而且非常的無禮。只是我已經是超過三分之二個成人了,而且我的確非常沒有禮
貌,所以,管他的咧。
反正,就是像所有縮頭人的辦公室,那裡有一個書櫃放滿了指定書籍。首先一定會有的一
本書是DSM2
|精神疾病診斷和統計手冊,該書列了人類已知的各種心理跟精神疾病,真
是本﹁有趣﹂的書,而且是非常厚的一本書。書裡所列的很多疾病的都與我不相關
|我只有
其中一種嚴重的病
|不過我大致瀏覽過整本書,很了解書裡提到的各種精神病,裡面有提到
一些很酷的東西。就像是有一種疾病叫﹁奧汀的詛咒︵O
ndine's Curse
︶﹂3
,如果得到這種疾
1
在美國俚語中,Shrink
指稱﹁心理醫生﹂,但這是帶有貶抑的用法。該字從﹁head-shrinker
﹂演變而來,本意指亞馬遜部落將人頭割下,並使其乾燥縮小
作為戰利品的習俗。目前常用來稱心理醫生,意指去看心理醫生的病人常會覺得頭痛欲裂或一個頭兩個大,但看過心理醫生之後,因為心理壓力解除,
頭不再疼痛;換句話說,頭被縮回原來大小了。
2 D
SM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
anual of Mental disorder
,美國精神醫學學會出版,用來診斷和分類精神疾病的標準手冊,廣為心理學家和精神病學家接
受。第一版在一九五二年出版,其後根據醫學觀點和社會爭議多次修訂重新出版。
3
對健康人而言,呼吸是不自主且自然的事情,不需要刻意地控制,但得到奧汀的詛咒的病患,有可能因為睡著了,就無法自行呼吸,因而含氧量不足陷
入昏迷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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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你的身體會喪失非自主呼吸的能力。你能想像嗎?你必須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呼吸!要呼
吸!﹂不然你就會停止呼吸。大部分得到﹁奧汀的詛咒﹂的患者都因此過世了。
如果這個縮頭人夠講究,她︵通常是女性,偶爾會是個男性︶會有一堆的精神疾病診斷和
統計手冊,因為這些書分屬不同的修訂版本
|第三版、四版和五版是最常見的幾本。我不認
為你找得到第二版的精神疾病診斷和統計手冊,因為二版約在一九六三年出版,年代久遠。每
一版的修訂大概都要花上十年的時間,現在正在進行第六版的修訂工作。
拜託,這樣我也能當縮頭人。
現在除了精神疾病診斷和統計手冊之外,書架上還分門別類擺出特定精神疾病的讀物,像
是︽從憂鬱中解放工作手冊︵The Freedom
from D
epression Workbook
︶︾、︽當憂鬱和恐慌來
襲:病因和療法︵A
nxiety & Panic A
ttacks: Their Cause and Cure
︶︾、︽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
︵The 7 Habits of H
ighly Effective People
︶︾。毫無例外地都是精裝書,在縮頭人的辦公室看不到
平裝書。通常至少有一本書談論兒童性虐待,像是︽受傷的心靈︵The W
ounded Heart
︶︾,曾經
被以前看過的一個縮頭人逮到我正在閱讀那本書,她對我說:﹁那是關於兒童性虐待的書。﹂
然後我回她:﹁是喔?﹂
她接著說:﹁那是給曾經受過虐待的人看的書。﹂
我點點頭。
﹁你有嗎?﹂醫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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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部2
這個醫師有張略顯老態的臉,還有滿頭白髮,我再也沒有找她看診。問那是什麼問題?廢
話,我沒有受虐。如果有的話,事情就單純多了,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待在縮頭人的辦公室,
也會有正當的理由說服自己繼續來看醫生。但這個世界並不打算給我任何讓人滿意的理由。
﹁我很好。不對,我不好,畢竟我在這裡。﹂
﹁在這裡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
﹁你來這裡好一陣子了。﹂
米娜瓦醫生永遠是一身光鮮亮麗的打扮,令人驚豔。不是說她特別性感或美麗,她只是把
自己裝扮得合宜得體。今天她穿著紅色的毛衣,搭配一模一樣的紅色唇膏,好似走進油漆店去
配對挑選出的色彩。
﹁我想要不必來這裡。﹂
﹁是這樣的,這是一個過程。最近好嗎?﹂
這是她的開場問句,縮頭人都會有自己的開場問句。
曾經聽過的心理醫生開場問句有諸
如:﹁最近有什麼新鮮事嗎?﹂﹁我們進行地還順利吧?﹂甚至有個醫生會說:﹁克雷格的世
界發生了什麼事啊?﹂開場問句總是一成不變,彷彿是他們的專屬鈴聲。
﹁我今天爬不起來。﹂
﹁昨晚你睡得好嗎?﹂
18
It�s kind 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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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
她看起來面無表情,眼神直視前方。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辦到的:擺出心理醫生專屬撲克臉
4
。心理醫生們應該去玩撲克牌,也許他們真的有參加牌局。或許他們就是電視上那些贏走所
有獎金的人。然則他們還是非收取我母親一個小時一百二十元的診療費不可,他們真的非常貪
心。
﹁你醒來後發生了什麼事?﹂
﹁我作了一個夢,不知道夢到什麼,但是當我醒來時,覺得醒來這件事相當可怕。對我的
打擊就像胯下被一塊磚塊砸到。﹂
﹁像一塊磚塊砸在胯下,我懂了。﹂
﹁我不想醒過來,我在睡夢中過得比較愉快,這真是一件讓人難過的事,一般說來,當你
從夢魘中清醒,會感到解脫而心安,我的情況根本相反,醒來後才是惡夢的開始。﹂
﹁克雷格,你要不要說說你的夢魘是什麼?﹂
﹁我的生活。生活就是我的夢魘。﹂
﹁這樣啊。﹂
對話到這裡忽然暫停。我猜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刻5
。哇,生活真的是一場夢魘嗎?我們需
要花上約十秒鐘沉思其意涵。
﹁當你發現已經睡醒之後,做了什麼事?﹂
19
第 一 部2
﹁我躺在床上。﹂我還有話沒告訴她,我隱瞞的事情像是:早上我醒來後感到相當飢餓,
從昨晚開始,我就沒有進食了。我做完作業,全身筋疲力竭就上床,而且,一癱倒在枕頭上,
我就知道早上會為了空腹上床付出代價;我就知道醒來時會異常地飢餓;我就知道我的胃會饑
腸轆轆到跨越了那條我塞不進任何食物的界線。這正是早上發生的事。醒來時,我的胃發出咕
嚕巨響,空無一物的胃掏空了我小小的胸膛。但是,我一點都不想多費心力去解決這件事,我
不想要吃東西,一想到進食就讓我更痛苦。除了咖啡優格之外,我無法想起任何食物,真的一
種都沒有,只是我已經吃膩了咖啡優格。
我翻身趴著,緊握拳頭抵住我的腹部,看起來就像在祈禱。我用拳頭用力擠壓胃部,希望
能成功地愚弄我的胃,讓它誤以為自己滿腹食物。我用力壓到全身發熱、暈眩,時間就這樣一
分一秒地過去。直到十五分鐘後,那個從不讓我失望的原始驅力,幫助我下床。
﹁我起來了,因為我必須尿尿。﹂
﹁我懂了。﹂
﹁真的很棒。﹂
﹁你之前也提到喜歡尿尿。﹂
﹁對,是件簡單的事。﹂
4
撲克臉︵poker face
︶,指得是面無表情的臉。源自參加撲克牌遊戲的玩家,為了不洩露自己手中撲克牌的優劣給對手,刻意擺出的表情。
5
原文C
osmic m
oment
,直譯宇宙的時刻,指稱宇宙中重要的天體活動或現象,如新星生成、星體相撞等,因此亦可指為深刻、值得紀念的時刻。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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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簡單。﹂
﹁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嗎?﹂
﹁克雷格,有些人覺得複雜才能茁壯。﹂
﹁好吧,我不這麼認為。我走來這裡的時候,還在想︙︙我幻想過當個單車快遞6
。﹂
﹁哦。﹂
﹁既簡單又直接,而且還有薪水可領。應該會是個﹃定心錨﹄。﹂
﹁克雷格,那學校呢?學校也可以是﹃定心錨﹄。﹂
﹁說學校太籠統了,它可以分支擴散為幾百萬種不同的事情。﹂
﹁你的﹃煩惱鬚﹄。﹂
我不得不稱讚米娜瓦醫師,她很快就學會我的術語。﹁煩惱鬚﹂是我的專有名詞,指的
是那些侵略我生活的邪惡工作。舉例來說,上週我的美國歷史課作業是寫一份關於美國獨立戰
爭武器的報告,為了這份報告,我必須搭地鐵到大都會博物館去考察當年使用的槍枝,導致有
約四十五分鐘的時間,我沒有辦法使用手機查看電子郵件,也就是說我無法即時回覆老師詢問
同學需不需要額外分數的群組信,也就是說其他的孩子能搶到多餘的分數,也就是說我拿不到
九十八分的成績,也就是說我的成績無法高於全班百分之九十八點六的同學︵人體也必須保持
在九十八點六度︶,也就是說我進不了﹁好的大學﹂,也就是說我會找不到﹁好的工作﹂,也
就是說我會連醫療保險都沒有,我必須付出大把鈔票換取我的腦袋需要的心理醫生和藥物,也
21
第 一 部2
就是說我將沒有足夠的金錢維持﹁優雅的生活型態﹂,我會覺得很難堪,也就是說我會得到憂
鬱症,那是很嚴重的事,畢竟我很清楚對我會受到什麼影響:我將會無法下床,就導致最極端
的結果||無家可歸。如果你沒有辦法離開床鋪謀生,最終就有人會來帶走你的床。
與﹁煩惱鬚﹂相對的就是﹁定心錨﹂。﹁定心錨﹂是可以讓腦袋不會胡思亂想,讓我暫時
感覺良好的事情。騎單車就是個﹁定心錨﹂、練習單字卡是個﹁定心錨﹂、在艾倫家看其他人
玩電腦遊戲是﹁定心錨﹂。答案都是簡單而直接定論,不需要做任何決定,不會有﹁煩惱鬚﹂
在其中,就只是你搞定的一堆任務。你也不需要應付其他人。
﹁有許多的﹃煩惱鬚﹄,﹂我承認,﹁但是我應該有能力應付他們。問題就在我太懶惰
了。﹂﹁
克雷格,你所謂的懶惰是什麼意思?﹂
﹁我每天至少浪費一小時賴在床上,接著浪費時間來回踱步、浪費時間反覆思考、浪費時
間保持沉默不說話,因為擔心一開口會結巴。﹂
﹁你有結巴的困擾嗎?﹂
﹁當我感覺憂鬱時,怎麼說話都不對勁。話說到一半會卡住說不出口。﹂
﹁是這樣啊。﹂她一面在速記本做筆記。克雷格,這會成為你的永久記錄。
6
單車快遞是指以單車為交通工具,替快遞公司遞送貨物、郵件的快遞員。常見於大都會地區,如紐約、舊金山等城市,避免因交通阻塞而耽誤遞送,也
免除了在都會區停車的煩惱。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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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搖頭停頓一下。﹁騎單車那件事。﹂
﹁你想說什麼呢?﹂另一個縮頭人的看診技巧,他們從來不允許你的話說到一半無疾而
終。如果你開口了,他們會想知道你究竟要表達什麼。他們認為我們話說一半說不出口的事
情,就是那些我們埋在心頭最深的事實。有件事毋庸置疑:我的生命裡沒有其他人會對我說
﹁等等,克雷格,你剛剛想說什麼?﹂
﹁我是要說,我不認為我真的有結巴的毛病,那只是我的症狀之一。﹂
﹁像冒汗一樣。﹂
﹁對。﹂冒汗真是糟透了,雖然不如吃不下東西糟糕,但很詭異。冷汗佈滿額頭,每隔兩
分鐘就必須拭去汗水,聞起來就像擦了皮膚保養液。要不引起人們注意很難,不斷冒汗是人們
容易察覺的少數幾件事情之一。
﹁你現在沒有結巴啊。﹂
﹁我付了錢才能坐在這裡,我不想浪費時間。﹂
對話驟然停頓,現在我們之間有場靜默戰爭;我看著米娜瓦醫生,她也回看我;這場比賽
只要誰先出聲就輸了。她擺出撲克臉;我沒有什麼額外的表情可擺,就只有普通的克雷格臉。
我們盯著對方。我正等待她說出什麼深奧的話||我總是如此,即使我知道那不會發生。
我正等待她說﹁克雷格,你該做的事是X﹂,能做到﹁X﹂,﹁轉變﹂就得以發生。我多麼渴
望真有個﹁轉變﹂。我希望我的腦袋能復原,回歸常軌,停留在前年秋天的狀態,回到我還年
23
第 一 部2
輕且機靈,我的老師對我說,我的前途一片看好,而且我的確有大好前途,我在班上能言善
道,因為我對世界充滿熱情和智慧。我好渴望﹁轉變﹂。我正等待能帶來﹁轉變﹂的建議,那
會像是我生命裡的奇蹟。但是,米娜瓦醫生是奇蹟製造者嗎?不是,她只是個擦了紅色唇膏,
瘦小又膚色黝黑的希臘人。
她先打破沉默。
﹁提到騎單車,你說你想當個單車快遞。﹂
﹁對。﹂
﹁你已經有單車了,對吧?﹂
﹁是的。﹂
﹁你常騎嗎?﹂
﹁沒有,我媽不想讓我騎車上學,但我週末會騎車在布魯克林閒逛。﹂
﹁克雷格,你會怎麼形容騎車的感覺?﹂
我想了一下說,﹁︙︙感覺像幾何學。﹂
﹁像幾何學。﹂
﹁對。好比說,你必須要閃過卡車。不要被金屬水管打到頭。右轉。規則很明確,你只要
遵守就好。﹂
﹁像電動一樣。﹂
24
It�s kind of
a funny story
﹁沒錯。我喜歡電動,就算只是在旁邊看別人玩也好。從小就是如此。﹂
﹁那就是你之前提到的﹃回到過去還快樂的時候﹄。﹂
﹁沒錯。﹂我稍微整理拉平我的襯衫。我也為了這個小型的會面打扮了一下,穿了卡其褲
搭配白色襯衫。我們為了彼此裝扮,我們真應該出去喝點咖啡,製造一點醜聞||希臘裔心理
治療師跟與高中生小男友。我們會成為名人,我可以藉機賺錢,我或許會因此感到快樂。
﹁你記得一些會讓你快樂的事情嗎?﹂
﹁電動。﹂說完自己笑了。
﹁什麼事情那麼好笑?﹂
﹁有天我在家裡附近走著,有一對母子跟在我後面,那位母親說﹃湯米,你不要再抱怨
了,你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打電動。﹄然後湯米的反應是,﹃但是,我想玩!﹄然後我轉
頭過去跟他說,﹃我也是。﹄﹂
﹁你想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玩電玩?﹂
﹁或者看別人玩。應該說,我只是不想當我自己。不管是睡覺、打電動、騎車或是讀書,
目的是讓我的腦袋暫停。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對啊。﹂
﹁你還是孩子的時候想做什麼?回到你還快樂的時候?那時候你長大的志願是什麼?﹂
25
第 一 部2
米娜瓦醫師是個優秀的縮頭人,這不是她要的答案。只是,那真是個非常好的問題。我長
大後的志願是什麼?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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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當我四歲的時候,情況是這樣:
我們家住在曼哈頓一間破破爛爛的公寓。那時候我不知道它很破爛,因為當時沒有更好的
公寓可以比較。舊公寓裡有外露的水管真的不是一件好事,你絕對不會想在水管外露的公寓中
扶養小孩。我記得那裡有綠色、紅色和白色的水管,正好交錯在浴室前的走廊。打從我會走路
就開始觀察研究那些水管,走近水管並且將手掌放離水管約兩公釐之處,去感受水管的溫度。
所以我知道其中一個水管是冷的、一個是熱的,而那個紅色的水管相當燙。不過,顯然保持兩
公釐距離還不夠保險,我還是燙傷了自己。老爸怎麼都想不透︵他一直認為﹁只有在下午,水
管才會變熱﹂︶,他用深灰色的泡棉包裹水管,並且纏上絕緣膠帶固定住。然而,絕緣膠帶無
法阻擋我對水管的好奇,我甚至認為剝下泡棉放到嘴裡咀嚼是件趣事,所以真的這麼做了,而
且其他孩子到我家玩耍時,我還挑戰他們去觸碰掉了泡棉又露出的水管;我告訴他們來我家的
人都得去碰那根熱水管,否則的話,就是膽小鬼1
。我覺得這個字是個很妙的雙關語:既代表
受女孩喜歡的貓,也可用來逼迫其他人做事。就好像小雞亦有雙重涵意:會走來走去的鳥類,
或者是你吃進肚裡的白肉,喔,小雞也有膽小鬼的意思。如果你喊他們是膽小鬼,有些人真的
會去觸摸那根熱水管。
我有自己的房間,但我不喜歡單獨待在房內;我只喜歡客廳,喜歡待在那張堆滿百科全
27
第 一 部3
書的桌子下。我把桌子佈置成小型堡壘,拿張毯子蓋住自己,用老爸組裝的燈在毯子下活動。
我忙著畫地圖,那是我的最愛。我知道我們住在曼哈頓,還擁有哈葛史東地圖公司發行的地
圖,那是一份內含了紐約市五個轄區的地圖集,所有的街道巷弄一目暸然。我還很清楚地知道
我們住在第五十街和第三大道交界的一角。在地圖上,第三大道用黃色呈現,因為那條大道既
寬又長,而且是主要幹道;第五十街則以白色呈現,它只是條橫跨曼哈頓的小街道。你只要記
得街道都是橫向發展,而主要幹道都是垂直的。︵當我們外出享用鬆餅時,老爸也會幫我記憶
地圖。他會這麼問:﹁克雷格,想不想讓他們沿著街道切開鬆餅?﹂我會很開心地附和,﹁我
要!﹂他就會順著格紋切開鬆餅,我們會替這些鬆餅街道命名,而且一定會指出第三大道和第
五十街。︶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如果你再深入認識地圖︵就像我︶,會知道號次偶數的街道在
東邊︵東邊是偶數︶,號次奇數的街道在西邊︵西邊是奇數︶。跟大道一樣、每隔幾條街道,
也會有條比較粗的黃線,橫跨東西兩邊。其中有名氣的街道有:四十二街、三十四街。看著
地圖由下而上依序是錢伯斯街、運河街、休士頓街、十四街、二十三街、三十四街、四十二
街、五十九街、七十二街︵六十幾街竟然沒有任何規模大的街道,他們簡直被冷落到一旁︶、
七十九街、八十六街、九十六街,接著就到了哈林區,那裡就是曼哈頓的盡頭,結束了百科全
書下搭堡壘的白人小男孩的地圖學習之旅。
看到曼哈頓地圖的第一眼,我就迫不及待想畫地圖。對我來說,畫下自己居住地應該是輕
1
原文為pussy
,原意為貓,也可指涉女性的生殖器,此處代表不敢碰觸水管的人就像女生一樣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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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易舉。我從老媽那裡拿來一些描圖紙,帶著描圖紙鑽進我的堡壘,打開燈照亮哈葛史東地圖
集的第一張地圖
|下城區,正是華爾街跟股市運籌帷幄之處。那附近街道看似陷入一種狂亂
狀態,你看不到成型的街道和大道,所能知道的只有它們的名字,而且街道分布狀似﹁拾棍遊
戲︵Pick-U
p Sticks
︶﹂2
中散落一地的細棍。不過我可以稍後再煩惱那些街道,現在我必須正確
描繪出曼哈頓的輪廓。看似島嶼的曼哈頓,其實是建造在陸地上。偶爾他們在挖掘路面時,你
就會看到沈積在地底的東西
|貨真價實的泥土。島嶼底部有著特殊曲線,讓人聯想到恐龍的
頭部,有著崎嶇不平的右側線條,左側卻很平滑,是一塊驟然傾斜的土地。
我壓平描圖紙,試著描摹曼哈頓下緣的曲線。
我搞砸了。
我真的是徹底搞砸了。我畫出的線條跟實際的輪廓相比,根本天差地別。我一點都不明
白,明明已經盡力壓平描圖紙,還是畫不好。我看著我的小手,告訴它﹁穩著點﹂,把描圖紙
揉成一團後再試一次。
那個輪廓怎麼畫都不對勁,少了那種傾斜俯衝感。
描圖紙揉一揉,我決定再接再勵。
結果只是愈畫愈離譜,曼哈頓現在看起來像個正方形。
我再試一次。
我的媽呀,現在曼哈頓看起來像隻鴨子。
29
第 一 部3
揉成一團。
這次,曼哈頓看起來像狗屎,從老爸那裡學來的另外一個字。
揉成一團。
這下子曼哈頓成了水果切片。
不管怎麼畫,看起來都不是曼哈頓該有的樣子。我就是畫不出來。那時候的我並不明白
如果要完美地描出一張圖,應該要有一塊描圖板,能夠從描圖紙下方提供光源,夾穩紙張的應
該是夾具,而不是四歲小孩顫抖、無力的手,所以我只能認為自己是個廢物。電視上常常有人
說,心想事成。但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去做,還是失敗了。我揉掉最後一張描圖紙,在我的堡
壘裡掩面而泣。
媽媽聽到哭聲了。
﹁克雷格?﹂
﹁幹嘛啦?走開!﹂
﹁小寶貝,怎麼了?﹂
﹁不要把簾子打開!不要打開!我在忙啦!﹂
﹁你為什麼在哭?怎麼了?﹂
2
拾棍遊戲是西方常見的童玩,玩具本身是一束六到八英吋的彩色細棍。遊戲開始先讓細棍隨機散開在地面或桌面,玩家必須輪流挑起細棍,但不能觸碰
到其他細棍,成功了才能保留那根撿起來的細棍。遊戲最後誰能檢起最多的細棍,誰就是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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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不到。﹂
﹁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啦!﹂
﹁乖啦,跟媽媽說。我要打開毯子了︙︙﹂
﹁不要!﹂
就在我的母親把毯子拉開之際,我衝向前去想拉緊壓在百科全書下的毯子。媽媽即時伸出
雙手接住因拉扯而掉落的書,讓我們逃過被打破頭的危險。︵一個星期之後,她叫老爸把書移
開了。︶就在她忙著接書的同時,我灑著淚水跑過房間,心裡只想著快點到達浴室,只為了能
在黑暗中坐在馬桶上,再用水潑溼我的臉。但老媽動作比我迅速,先把百科全書推回去,接著
快步穿過房間,用她纖細且肌膚鬆弛的雙臂一把抱住我,我則用手掌奮力抵抗。
﹁克雷格!不可以打媽咪!﹂
我還是繼續拍打她,哭喊著:﹁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什麼事?﹂她緊緊地摟住我,讓我沒有反擊的空間,並問道:﹁你做不到什麼事?﹂
﹁我畫不出曼哈頓!﹂
﹁啥?﹂老媽把身體挺直,也放開我,看著我的眼睛問:﹁你就是為了那件事一直待在桌
子底下?﹂
我啜泣著點頭。
31
第 一 部3
﹁你是不是試著用我買給你的描圖紙描出曼哈頓地圖?﹂
﹁可是我畫不出來。﹂
她笑著說,﹁克雷格,沒有任何一個人做得到,你不可能隨手畫出地圖來。那是不可能的
任務!﹂
﹁不然地圖是怎麼畫出來的?﹂
老媽停頓一下,沒有立即回答。
﹁看吧!看吧!有人做得到!﹂
﹁克雷格,他們有儀器設備幫忙。他們都是大人,而且他們會使用特殊工具畫圖啊。﹂
﹁那我也要那些工具。﹂
﹁克雷格。﹂
﹁買給我啦。﹂
﹁小寶貝。﹂
﹁那些工具是不是很貴?﹂
﹁寶貝,乖啦。﹂
老媽抱著我到沙發,自己也跟著坐在我旁邊,那張沙發到了夜晚就會變成為她和爸爸的床
鋪。我不哭了,也沒有繼續拍打媽媽。當時我的腦袋還維持正常運作,尚未打結。
﹁克雷格,﹂她嘆口氣,然後看著我說,﹁我有個主意,你為什麼不自己想像一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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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你自己的地圖,不要浪費時間描繪曼哈頓地圖了?﹂
那真是我最稱得上有過靈光乍現的一刻。
我可以創造自己的城市,設計自己的街道,甚至隨心所欲地讓小河貫穿其中。我能夠在
任何地點建造橋樑、能讓高速公路穿過城鎮中央,曼哈頓早該如法炮製。我可以建造自己的地
鐵,也可以替街道命名,更可以有自己的網狀街道,一路延伸到地圖邊緣。我笑著擁抱媽媽。
她給了我一些厚厚的白色美工紙,過一陣子換成電腦印表紙。我回到堡壘,把燈打開,
著手進行我的第一份地圖。接下來的五年歲月我都專注於此,在課堂上,我從不塗鴉,只畫地
圖,那段日子我完成好幾百張的地圖。畫完的地圖就是揉成一團後丟棄,畢竟除了我之外,這
些地圖對任何人來說都毫無意義。位於海洋中的城市,河流交會在市中心的城市,有條大河蜿
蜒其中的城市,橋樑、環狀和筆直大道瘋狂交會的城市,都藉由我的畫筆一一呈現。我建造城
市,畫地圖讓我快樂,繪製地圖就是我的﹁定心錨﹂,直到九歲那年我開始愛上電動之前,我
的志願就是要當個地圖繪圖師。
33
第 一 部4
4
我告訴米娜瓦醫生,﹁我曾經想過要當個製作地圖的人。﹂
﹁什麼樣的地圖?﹂
﹁各種城市。﹂
﹁用電腦畫嗎?﹂
﹁不是,用手畫。﹂
﹁這樣啊。﹂
﹁只是,我也不認為畫地圖的市場會有多大。﹂我笑著說。
﹁或許是,或許不是。﹂
真是標準的縮頭人口吻。
﹁我不能接受﹃或許﹄這種答案,畢竟我需要賺錢。﹂
﹁下次我們再多談點錢的話題,時間已經到了。﹂
我瞥一眼時鐘,現在是七點三分。她幾乎每次都超過看診時間三分鐘。
﹁克雷格,看診結束之後,你打算做什麼?﹂
她總是這麼問,我看診結束後打算做什麼?我要回家瘋狂地焦慮。我要回家和家人在一
起,努力避免談論自己,以及我的問題。我要努力吃點東西,然後試著入睡。對此我感到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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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我吃不下東西也睡不著。你知道嗎?如果按照機能健全人類的標準來看,我的日子過得
一塌糊塗。
嘿!大兵,你有什麼事嗎?
報告長官!我睡不著也吃不下。
如果我把鉛灌到你的身體裡面,你會比較有動力嗎?
報告長官,應該沒用!我可能還是會睡不著、吃不下,只不過因為灌入了鉛,體重會增加
一些。大
兵!站起來奮力反抗!敵人就在那裡。
敵人太過強大,我打不過他們,他們太精明了。
你也很聰明啊,大兵。
沒有敵人聰明。
難道你就這麼投降了嗎?
我的確打算這麼做。
我告訴米娜瓦醫生,﹁我要堅持下去,至少這點我做得到。我會堅持下去,希望有所改
善。﹂﹁
現在還有服藥嗎?﹂
﹁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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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部4
﹁有去巴尼醫生那裡看診嗎?﹂
巴尼醫生是精神藥物學家,負責開處方,以及將我轉介給像米娜瓦醫師這種心理醫生。他
有自己一套行事風格,身材微胖像聖誕老人,手上的戒指看起來像鑲嵌在他的手指上。
﹁是的,這個星期會去看診。﹂
﹁你該知道要遵從他的醫囑吧。﹂
是的,醫生。我會照你吩咐去做,你吩咐的我都會做到。
﹁這個給妳。﹂我把老媽拿給我的支票交給米娜瓦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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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的家人都是好人,感情親密而且快樂地生活著,實在不需要忍受我。有時候和他們待在
一起,我反而像電視節目中的人物,與他們格格不入。
現在我們住在布魯克林的家,比先前曼哈頓的那棟公寓好多了,但還是不夠好,沒有什麼
值得驕傲。布魯克林正對著曼哈頓,在地圖上就像個形狀醜陋的渾圓塊狀物,貌似星際大戰裡
的人物賈巴1
正貪婪地計算錢財。布魯克林以橋樑連結曼哈頓,運河與小溪將其劃分為幾個部
分
|水面骯髒的綠色波浪總會讓你想起這裡曾經是片沼澤地。石灰色和紅褐色的高級住宅像
圍籬一樣地聳立著,還不時看到有印度人粉刷整新,人人搶著住進這些房子裡,甚至不惜付出
數百萬的金錢。除此之外,住在布魯克林的人,絕大多數社經地位都不高。很遺憾我們搬離了
曼哈頓,畢竟那裡才是有權勢的人居住的地方。
米娜瓦醫師的辦公室離我家公寓很近,但沿路卻處處可見相仿的商店,就是販賣食物的
商店。當人陷入憂鬱狀態時,最糟糕的部分絕對是對食物看法的轉變。在一個人許許多多不同
的重要關係之中,與食物的關係可說是最重要的一環。我不認為你跟父母的關係有這麼重要,
有些人一輩子都不曾認識他們的父母,我也不認為你跟朋友們的關係有多麼重要。但是你跟空
氣的關係
|這就是重點,你絕對不可能跟空氣斷絕來往,如同彼此套牢一般。緊接在空氣之
後,就是水,然後是食物。如果我說:你不可能為了跟某人在一起就拋棄食物,你應該會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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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部5
我的看法。
我向來不喜歡吃美國傳統食物,諸如豬排、牛排、羊排等,現在我還是不喜歡,更別提蔬
菜了。我以前喜歡抽象形狀的食物,像是絞肉雞塊、水果捲2
、熱狗等。我愛吃垃圾食物,可
以自己吃掉一袋的起司棒,我會吃到起司棒的味道都殘留在我的指尖,然後一整天盡情吸吮手
指品嘗起司棒的味道。如此說來,我曾經跟食物有過一段相處融洽的日子,對食物的看法就跟
其他人相同;也就是說,當你肚子餓了,你就吃點東西。
問題是從去年夏天開始,一切都變了,我不再進食了。
現在這些食物商店都在嘲笑我,舉凡雜貨店、披薩店、冰淇淋店、熟食店、中國菜餐廳、
麵包店、壽司吧、麥當勞,無一例外。它們就坐落在街道旁,硬是把我無法享受的食物推到我
面前。我的胃像縮水還是怎麼了,塞不進太多東西,如果我強迫進食到一定的量,我的胃就會
把所有東西都吐出來,結果就是我得到廁所去,在黑暗中嘔吐。就像一種反覆的折磨,有人猛
然拉扯纏繞在我的食道末端的繩索。我的胃裡面藏了一個小人,而且他需要食物,問題在於他
請求食物的唯一方式,就是用力拉扯那條繩索,這樣一來反而緊縮食物的入口,讓我再也無法
投入任何東西。如果,他可以放開那條繩索,我就能夠供給所有他想要的食物。相反地,他選
1
賈巴︵Jabba the H
utt
︶是星際大戰︵Star W
ars
︶系列電影中的角色,是來自N
al Hutta
星球的外星人,外型就像是巨大肥胖的蠕蟲。賈巴靠著不法勾當以及
控制區域貿易,享有權勢,以及坐擁大批的財富。
2
水果味的美國零食,用果膠製成的片狀糖果,柔軟、可輕易捲成各種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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擇了讓我頭暈、疲倦,甚至在我經過散發出脂肪和油脂味道的餐廳時,加緊用力地拉扯繩子。
當我真的進食時,我可能會有兩種體驗:﹁戰鬥﹂或是﹁殺戮﹂。如果我的狀況不好
|
特別是﹁迴圈﹂在我腦袋中不停地運轉
|就會是﹁戰鬥﹂的體驗。每一口食物都是痛苦掙
扎,我的胃根本不想容納任何東西,所有食物都必須強行塞入。食物渴望留在餐盤上,一進入
我的體內,就想回頭和餐盤相聚。其他人會以怪異的眼神看著我:克雷格,有什麼不對勁嗎?
為什麼你不吃東西呢?
不過,也有些許的片刻,事情好像水到渠成。﹁轉變﹂還未發生,或許根本不會有﹁轉
變﹂,但有的時候
|正好有足夠的時間帶給我希望
|我的腦袋就這麼晃回去它的崗位。當
感受到這種時刻來臨時︵我稱之為﹁虛假轉變﹂︶,我理當把握時間大吃大喝,但我沒有這麼
做;有時我頑固又愚蠢地想守住這種感覺,趁著腦袋還能運作之際,把事情做好而忘記進食,
結果我又回到原點。只是我要強調,當我悄悄地回到安好的狀態,而且有食物在我身邊時,注
意囉!好戲就上場。雞蛋、漢堡、薯條、冰淇淋、果醬、水果捲、餅乾、花椰菜,甚至是麵條
跟肉醬,去你們的:我要把你們統統吃掉。我是克雷格.吉納,我將會藉由你們讓自己壯大,
我不知道身體的化學反應什麼時候會安排我再度有食慾,因此我要你們馬上進入我的身體。
吃東西的感覺是如此之好。所有的食物被一掃而盡,體內的小人也離開他的繩索。他正
忙著大啖所有掉進胃裡的食物,雀躍地跑來跑去就像頭剛被砍下的雞,雞頭還在地板上大嚼
食物。全身上下的細胞也吸收這些食物,它們愛食物、愛我的腦袋讓它們有食物吸收,我吃飽
39
第 一 部5
了,滿意地微笑著。我現在很飽,身體機能也正常,可以說無所不能。況且,只要我能吃東
西
|這是最不可思議的部分
|只要我吃東西,我就能睡覺,像正常人一樣睡覺,就像一個
剛帶著獵物回家的獵人︙︙然而,當我醒來,胃中小人又回來了,我的胃開始緊縮,對於突如
其來能有﹁殺戮﹂般大快朵頤體驗的原因,卻毫無頭緒。並不是大麻、不是女孩、也不是我的
家人。我開始認為一定是體內的化學機制,果真如此的話,我們正在期待﹁轉變﹂,只是芳影
未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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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天色已黑,然而天空的邊緣還有一抹淺淺的灰色。快到家門口時,停留在茂密樹叢上的雨
滴,潑了我一身。這裡的春天看不到夕陽。我傾身按下電鈴,黃銅的材質已經因為年久使用而
剝落
|它是這棟大樓裡使用最頻繁的電鈴。
﹁是克雷格嗎?﹂
﹁嗨,媽。﹂
鈴鈴鈴。低沉迴盪的鈴聲,穿過大廳後顯得更響亮。︵大廳,或者說郵件室,其實只是放
置信箱的隔間罷了。︶我用力推開一扇門,再開啟另一扇門。屋子裡面很溫暖,聞起來像是麵
粉糊的味道。我家的狗已經等在門口迎接我。
﹁嗨!魯迪。嗨!喬登。﹂牠們都是小型犬,我妹妹替牠們起的名字,她才九歲。魯迪是
混種狗,我父親說魯迪是吉娃娃跟德國牧羊犬的混血,我在想,那真是一場狂野的狗類性愛。
我希望魯迪的爸爸是德國牧羊犬,否則的話,德國牧羊犬媽媽可能無法從這場性事中,得到任
何滿足感。魯迪下顎明顯凸出,露出尖牙,看起來像有兩隻狗,而其中一隻狗正從頭部下方咬
著另一隻狗,不過我帶著魯迪出去遛狗時,發現女孩子都很喜愛魯迪,會衝著魯迪找我聊天。
當他們知道我年紀還小,而且︙︙或許生活一團亂的時候,就會轉身離去。
另一隻狗喬登是西藏獵犬,看起來像一隻嬌小的棕色獅子。他體型小又可愛,卻有瘋狂的
41
第 一 部6
個性。藏人當初培育這種狗是為了守護僧院。他剛到我們家時,當下決定這間屋子就是僧院,
我們家的浴室就是最神聖的僧院密室,我的母親就是住持,你不可能繞過喬登的看守而接近
她。當她早上在浴室盥洗時,喬登一定在裡面相伴;在她刷牙時,喬登就在洗手檯旁等候。
喬登對我吠了一聲。自從我陷入低潮後,他就開始會對我吠叫。這不是每個人都會注意到
的事。﹁
克雷格,在米娜瓦醫生那裡看診還好吧?﹂老媽從廚房走出來問著。她仍舊高窕且苗
條,看起來一年比一年更美。我知道有這種想法很奇怪,但是管他的,她也是個女人,只是剛
好是我媽而已。我很驚奇地發現隨著年歲增長,她愈散發出高雅、有自信的氣質。我曾經看過
她大學時的照片,看起來和現在相去甚遠。歲月可以證明老爸當初做了正確的選擇。
﹁那邊︙︙還好啦。﹂我擁抱她。自從我陷入低潮以來,她耗費許多心神照顧我。我的一
切都是她所給予,我愛她,這些日子我也不斷地對她這麼說,儘管我每說一次,這句話就變得
更微不足道。我想﹁我愛妳﹂這句話有使用額度,總有用完的一天。
﹁你還想繼續讓她看診嗎?﹂
﹁是啊。﹂
﹁因為如果你不喜歡她,我們可以再找其他醫生。﹂
我看著我媽身旁牆上的裂縫想著,你換不起其他醫生了。玄關的這道裂縫三、四年前就出
現了。老爸漆上油漆試圖掩蓋,但那道裂縫就只是再度龜裂。我們試著放面鏡子把裂縫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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